二月的长安依旧寒冷,然而,对于刚刚火烧火燎从西北回来,才刚刚在家里换了衣服的屈突申若来说,这天气已经可以说是分外温暖了。她虽然云英未嫁,却是京城贵妇圈中的常客,在洛阳的时候常常进出洛阳宫,这长安蓬莱宫也自然没少进来。然而,在阔别长安三年多之后重新进入这蓬莱宫,却免不了也觉得眼前豁然开朗。

昔日那座夏宫,如今竟然已经是如斯光景!

自建福门入宫,她由光范门西朝堂而含元殿,再入昭庆门,这一路逛过来,蓬莱宫中大半景致尽入眼帘,正是好一片壮丽景象。路过含元殿的时候,她有心多瞧了两眼,见那大殿巍峨却显得有些冷清,不禁微微一笑。

所谓九天阊阖开宫殿,万国衣冠拜冕旒,便是说的含元殿盛景。这含元殿和太极殿一样,按理是在正旦和冬至大朝时使用,若非如今刚刚落成需要昭显大国气度,即便是天子也不可能日日在这里上朝,须知一般的小朝齐集成百上千官员是不可能的。

“飞白娘子……不,屈突小姐,已经通报了娘娘,还是快些吧!”

见那带路的小内侍硬生生转过了话头,屈突申若却不似往日听到自己那个道号一般恼怒,反而露出了笑容。那小内侍也曾听前辈说道过这一位的赫赫凶名,此时见屈突申若这艳光四射的笑颜,早就把人家的那点警告丢到了九霄云外,只盼着她再笑那么一回,走路都有些心不在焉的。

遇着这么一个新丁,屈突申若自然不会放过大好机会,接下来的一路上不免天南海北地东拉西扯,摆出了十二分亲切的表情,称心如意地套出了宫里这一段时间发生的大大小小所有事情,这才满意地踏入了含凉殿大门。而等到她进去,外头那小内侍这才想起刚刚都说了些什么,顿时面色煞白,左右望了一眼慌忙飞一般地溜了。

“拜见皇后娘娘!”

阿芊站在武后身旁,瞧着屈突申若披着火红的狐皮袍子大步而入,深深拜倒于地,又见她发后插着一把月牙白玉梳,而正中则戴着一顶步摇金冠,照旧是素面朝天不施粉黛,一眼望去却有一种摄魂夺魄的艳光。

想到对方和自己年纪相差不大,李贤竟明言将要迎娶,阿芊忍不住生出了一丝嫉妒,旋即便有些自怨自艾了起来。

“原来是我们的花木兰回来了!”

刚刚瞧见外头珠帘一掀的时候,武后便立刻笑语了一句。及至见屈突申若下拜,她略一点头便把人拽起,见旁边没有其他坐具,索性硬拉着她在身边坐下,细细端详了好一会儿,最后忽然叹了一声。

“西北那苦寒之地,纵使男儿有些亦不愿意去,你一个女人居然辗转数千里奔袭数昼夜,果然是巾帼不让须眉!只可惜如此大功却不能褒奖,否则将来重修烈女传的时候,必定得多上申若你一个!”

屈突申若却诚挚地一笑:“娘娘面前,那些骗人的谦逊话我也就不说了!我一个女儿家,又不想靠这些过活,区区声名算什么?虽说侥幸抓到了一条大鱼,可若不是六郎打了胜仗,我又何来这样的好运?娘娘刚刚说我是花木兰,我可不比她的忠孝,只是为了自己的小心思。若不是小贺兰成天唉声叹气,我也担心他在那边境况如何,也不会走这一趟!”

“好一个申若,你倒是老实!”

见屈突申若毫不掩饰,武后愈发觉得喜欢,不禁连连点头:“怪不得贤儿那信中写得露骨,说是一定要迎娶你,让我难为了好一阵!也罢,我到时候找贺兰来说说,等到他这小子回来,就为你们两个成婚!”

饶是屈突申若一向豪爽大胆,但在婚嫁这种问题上好歹有些忸怩,闻言不觉脸上一红。见武后的炯炯目光盯着她不放,她只得深深吸了一口气,很快抬起了头,刚刚的那点羞涩却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
“娘娘,此次我回来,路上只歇了两夜,连赶了五天的路。陛下的病情先头我伯父捎信,所以六郎已经知道了。奈何他王命在身,不得诏命不敢私归,所以就由我代他回来。”

说到这里,屈突申若霍地站了起来,离座屈膝跪了下去:“娘娘刚刚既然提到了我的婚事,那便是承认申若将是娘娘的儿媳。既然六郎一时半会回不来,娘娘若有事便请随意差遣申若,赴汤蹈火在所不辞!”

虽说武后感到屈突申若这么风风火火地回来必定是和李贤有关,也曾经猜到以李贤的消息灵通,很可能已经知道了李治病倒的事,但刚刚这番话她却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。然而,她毕竟是处变不惊惯了,只愣了片刻,便笑呵呵地在屈突申若肩膀上拍了拍。

“贤儿这孩子什么都好,就是古灵精怪心思多,长安城里头哪里有那么多凶险?他在西北带着兵,那里又是苦寒之地,比之长安这安乐窝可是要危险多了!申若你可别和他学,什么赴汤蹈火,哪有那么严重!”

屈突申若抬头看着武后那张镇定自若自信满满的脸,略一斟酌便咬咬牙道:“太平盛世,居然有人对边关皇子隐瞒陛下病情,若非长安有异常之态,何必如此?娘娘,如今西北若是仍在战火之中,雍王殿下自然回来不得;可是,鄯州大军已经撤回,安西也传来捷报,何必藏着掖着?不是申若多心,这事情实在让人多心。”

武后的眼神一下子变得极冷,四目对视之下,见自己犀利的目光却无法把屈突申若吓回去,她只得叹了一口气,旋即露出了无可奈何的笑容,只得把人拉了起来,似真似假地抱怨了一句:“你和贤儿还真是天生一对,这心思剔透得紧!你是女人,进出哪里都方便,我正好没个跑腿揽总的,你要是真的愿意,就替我四下里走动走动好了!”

“谨遵娘娘之命!”

屈突申若低头答了一句,这才取出了李贤的家书,如是一个动作自然少不得让武后诧异了一阵。接过来展开一看,她时而眉头紧锁,时而莞尔一笑,最后便若有所思地陷入了深深的思量。

自从李义府下台,许敬宗告老之后,她在朝堂的影响力便有日趋下降的势头。之前上官仪刘祥道还算是没有给她使绊子,谁知道刘祥道一死,刘仁轨上台,这要做什么事情竟然愈发艰难了。李敬玄资历仍浅,没法担任中书门下的长官,算来算去如今中书门下竟没有一个地方是她能够确定掌握的!

她唯一的优势和胜算是,执政的大权来自于皇帝亲口认可,这是谁都无法驳斥的事实!

轻轻弹了两下信笺,她忽然站起身来,亲自走到一盏烛台前,将那纸片凑了上去。不一会儿,熊熊火光便将其燃烧殆尽,只余下了一地焦黑灰烬。看到这一幕,本以为能够看看李贤写了些什么的阿芊顿时心中一紧,愈发有些恼怒。

而武后在默立片刻之后,终于转过了身子,嘴角的那一丝微笑异常宛转妩媚:“贤儿既这么说,这件事我就交给申若你了!”

走出含凉殿,呼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,屈突申若只觉得刚刚涌上来的那股疲倦须臾消失殆尽,整个人照旧充满了无穷无尽的活力。她却没有立刻出宫,而是特意在廊下流连了片刻。果然,不多时,就只见阿芊匆匆出来,四下里张望了一阵。

“纪尚宫!”

乍听得这个叫声,阿芊便立刻循声望去,见屈突申若立在柱子旁边笑吟吟地看着自己,不禁面色一变,旋即疑惑了起来——她怎么知道自己会出来?

屈突申若却没有给她仔细解开疑惑的机会,满面笑容地走上前去,亲昵地把人拉到了一边,不等阿芊开口发问就塞过去一封信,随即神秘兮兮地眨了眨眼睛:“临行前六郎特意吩咐过,让我把这个带给你!好了,我把信带到,也应该走了!”

阿芊捏着手中那封厚厚的信,见屈突申若不管不顾地下了台阶,一会儿工夫就走得没了影踪,不禁更觉得心中憋闷。揣好了信回到宫中,她不免有些心不在焉的。好在武后正因为李贤捎信的事心神不安,也没理会她的小心思,这就顺利蒙混了过去。等到晚间回到了自己的屋子,她反锁上门就迫不及待地读了起来。

和送给武后那张言简意赅的绢帛不同,这一封信李贤写在羊皮纸上,俱是蝇头小楷,上头也没说什么重要的勾当,一桩桩一件件琐碎得很,尽是些日常小事,但一行行读下来,她那原本因为屈突申若忽然回来而变得有些不安的心思,竟变得异乎寻常的平静。

而在那好大一块羊皮纸的末尾,熟悉的签名后,竟是涂鸦似的一张笑脸。

“这个死人,写信也没个正经!”

没好气地啐了一口,她看了看摇曳的烛火,想到武后日间的举动,想要照做却觉得不舍,最后便寻出了剪子,将其一块块绞碎了,用锦囊收好,旋即郑重其事地挂在了脖颈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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